專欄    ❢   好好生活


泡麵與說笑話的男孩


┃ 陳雪 ┃



國中三年級,我們家是在市區的服飾店後面隔出一個小閣樓,不到三坪的空間,父親用神奇的方式硬隔出了三張書桌跟兩張床,我跟妹妹最大的夢想就是父母能在市區租一層公寓,有客廳、廚房以及各自的房間。考上女中後,每天通勤要四五十分鐘,我一直想著要搬出去,跟爸媽吵了一年,到了高二,他們終於答應我在校外租屋。

結束每天四十分鐘的通勤時間,我搬到了學校附近的學生出租公寓。

那時的學生宿舍,一層樓每個房間都住上幾個人,我住的那一層公寓就住了八個學生,室友之間彼此關係緊密,我第一次學習跟別人生活,就是在那些出租宿舍裡。那是在學校附近,是很雅致的社區一間嶄新的公寓,房東是因為自己的兩個女兒都讀女中,所以買下公寓置產,三房兩廳,又在客廳隔了一個房間,那個房間沒有對外窗,狹窄漆黑,兩個女兒就住在那兒。而我跟另一個學妹住的卻是有陽臺的房間,學妹擅長美術,把房間布置得舒服雅致,還在陽臺上種了植物,其他間的室友常來我們房間玩耍。

那時我與班上的好友跟一群二中的男孩常來往,下了課去學校附近的泡沫紅茶店聊天喝茶,晚上去夜市吃東西,夜裡男孩騎著摩托車帶我們去夜遊,過著我父親最擔心的那種「會跟男生鬼混」的校外生活。

一群人之中,我特別喜歡一個學弟,他是個非常搞笑的人,只要跟他在一起,就是聽不完的笑話,學弟私下對我很好,我們總會給對方寫紙條,打電話,人群裡嘩嘩啦啦談天,我們懂得彼此說的笑話背後的涵義,但我們並沒有談戀愛。有一段時間他幾乎天天打電話給我,每天晚上九點,客廳的電話響起,我知道是找我的,可是房東規定電話只能由她女兒接聽,房東女兒來敲我的門,用一種很可怕的語氣說:「又是找你的。」

那間宿舍的氣氛就是「努力用功讀書」,每一個房間打開門,都是一張張埋頭苦讀的背影,唯獨我住的房間,我跟學妹室友都愛看課外書,喜歡聽音樂,而我幾乎都在外面混到很晚才會回家,在房東女兒的心裡,我是「壞女孩」的代表。

學弟打電話給我,東聊西扯,其實晚上才碰過面,但還是要講講電話才會安心,電話最後,他總是會交代:「今天不可以再吃泡麵喔!」電話再三反覆跟我確認,我一次次說好。可是掛上電話,我忍不住又從抽屜拿出一包泡麵。那陣子,我總是吃泡麵,大概是因為爸媽給的零用錢都被我拿去跟朋友吃吃喝喝花掉了,一個人時為了省錢,我就吃泡麵。

那時在校外租屋,每個房間幾乎都會有一個電湯匙,我把泡麵包裝撕開,麵體跟調味料放進大鋼杯裡,加上水,再把電湯匙放進去,插頭插上,等水煮開,過一會把麵條攪散,泡麵就煮好了。我個性迷糊,好幾次忘了先放水就插了插頭,燒壞了好幾支電湯匙。

夜晚時分,一整天上課與下課後的玩耍,身體已經累了,我迫不及待把泡麵打開,拿出電湯匙,把泡麵煮開,彷彿一項儀式,端著泡麵跟室友邊聊邊吃,想起剛掛掉的電話裡,學弟的苦口婆心,彷彿答應他說好不吃,吃進嘴裡的麵條就格外有一分複雜的美味,泡麵既不營養又不健康,可是好好吃,正如我與他的關係,學弟看似關心我,卻又不追求我,但我們每天都想講電話,見面時,聽他講幾個笑話,我傻笑著說:「你真的好好笑。」一群朋友裡,誰也不知道他跟我走得那麼近。

多年後,有時我在超市裡看到某個特定品牌的泡麵時,總會想起那段與學弟之間難以言喻的情誼,想起他說的那句話,「今天不可以再吃泡麵喔!」那反反覆覆的叮嚀,彷彿是存在著我與他之間,難以定位,只屬於我們之間的密語。●








⇀ 陳雪

臺中人,中央大學中文系畢業。著有短篇小說集《惡女書》、《蝴蝶》;長篇小說《摩天大樓》、《無父之城》、《親愛的共犯》。與伴侶早餐人一同在臺北討生活,「阿早」是大家熟悉的稱呼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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