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欄   ♪   搖滾事


唱針落下的時候


┃ 馬世芳 ┃



現在我長大了,擁有還可以的前級、很厲害的後級、一對不賴的喇叭,和一部我曾經想望二十多年的唱盤。是的,就是播放 LP 黑膠唱片的唱盤。我也擁有幾百張黑膠唱片,聽唱片,是很麻煩的事:真空管前後級得先暖機,唱片要用靜電刷刷過,按下啟動鍵要等轉盤緩緩加速到每分鐘 33 又 1/3 轉,然後挪動唱頭,讓唱針落下。快則十幾分鐘,慢則二十分鐘,一面播完,你得起身換面。這樣的儀式,往往讓你在聽唱片的時候,會特別專心。唱針落下的那一聲「波」,便預告了你將擁有一段和音樂親密相處的時光。

我還小的時候,走進任一間唱片行,不分規模大小,店面布局大概都差不多:左右兩面牆頂天立地都是錄音帶,中間一兩排貨架背靠背隔出走道,擺的多半是 LP 唱片(當年就叫唱片,沒有人叫它黑膠),正面朝外,一疊疊豎插在格子裡。

同樣的專輯,錄音帶一百來塊,唱片要兩百多。那時買唱片,並不像現在是為了追求什麼復古情懷,純粹是某些專輯買不到錄音帶,只好多花一倍價錢買唱片,再用母親的音響把唱片轉錄成錄音帶。一張唱片的最大容量是 46 分鐘,一捲九十分鐘的空白錄音帶,剛好錄下兩整張專輯。

到我上高中,CD 時代來臨,我們都以為它是完美的載體,永不跳針、永不磨損、沒有「炒豆子」的雜音,一張可以聽一百年。LP 唱片只剩懷舊的文物價值,註定漸漸消逝。誰也不會想到,三十年風水輪流轉,如今 CD 瀕臨滅亡,LP 唱片又成為「實體音樂載體」的代表了。

我的青春期,是 LP 盛世的末尾。專輯刻片、封面印刷,大多未必講究,許多經典專輯,原本裝幀設計是很講究的,重發版卻做得潦潦草草。無怪直到現在,那些八、九〇年代的重發版唱片仍然多半價賤如土。講究的樂迷,寧願到二手市場挖寶。

一眨眼三十多年過去,我買了幾百張二手唱片 ── 遠遠稱不上「藏家」,也沒有什麼不得了的珍稀版本。出國逛唱片行,去日本就買日本版,去歐洲就買歐洲版,只要盤況乾淨,價格合理,並不追求特殊版本。也曾心癢,上 eBay 標過幾張唱片,最珍惜的是 Neil Young 的《On The Beach》(封套內部也有印花)和《Time Fades Away》(附超大歌詞海報),入手當時,這兩張專輯都沒有出 CD 版,唱針落下,七〇年代的氣息穿越時空撲面而來,實在銷魂。

2014 年,我在利物浦花 75 英鎊買了 The Beatles《The White Album》1968 首批英版附鋼印流水號,品相尚佳,已經很滿足,便不去想要價許多倍的單聲道版了。1996 年在巴黎跳蚤市場買到 1966 年初版的 Bob Dylan《Blonde On Blonde》單聲道版,封套打開多印一幀照片、其中一首歌名還拼錯,並不特別稀罕,卻是老樂迷津津樂道的「錯體」版本。封套破損,唱片刮得很花,勉強不至於跳針,只能當成「文物」收著。這張專輯我擁有許多版本,這張盤況糟糕的老盤,卻是私心最珍惜的一件。前任主人把它聽成這樣,他或她的生活想必很精采,對這張專輯應該也是抱著真愛的吧。

都說古董經過代代藏家摩挲把玩,鍾愛的心思便如魂魄附身,能讓它們愈來愈溫潤有靈。我這一架子老唱片,又何嘗不是寄託著眾多前任樂迷依依不捨的靈魂?那些八九〇年代之交的 CD,現在多半被嫌到不行,甚至有些塗層已經變質,無法播放了。而現在我也知道,只要好好保養,LP 唱片的壽命比 CD 長得多,放上一兩百年都沒有問題。

到那時候,這些唱片,也算是不折不扣的古董了。唱片裡那些人全都去做仙了,曾經擁有這些唱片的我,也不在這顆星球了。未來哪個孩子仍能把它們拿在手上,充滿期待放下唱針,「波」一聲,那不可思議的音樂便將穿越時空而來。 我很樂意為了那個年輕人,暫時保管這些唱片一段時間。她或他的人生,或許會因為一張古老的唱片,而變得不太一樣呢。●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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⇀ 馬世芳

廣播人、作家。著有《耳朵借我》等四本散文輯,編過幾冊書,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。有人稱他是「臺灣首席文青」, 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,不如叫他打零工的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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