莊祖宜 x Dana | 想念某個味道 就自己去把它做出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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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聊天 廚房裡的人類學家和法式女主廚的餐桌日常

Dana(右)  游育甄,L’Air café néo-bistro風流小館主廚。文化大學美術系畢業,27歲入行,跟隨新加坡御廚郭文秀(Justin Quek)學習正統法式西餐,累積紮實的基本功;也曾於臺北侯布雄餐廳L’ATELIER de Joël Robuchon須賀洋介主廚旗下工作,都是傳說中的「地獄廚房」,是臺灣極為少見的法式西餐女主廚。下班後放鬆紓壓的方式是彈鋼琴。

莊祖宜(左) 美食文化作家,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碩士。攻讀博士學位期間投筆從刀,30出頭轉行入廚,歷經廚藝學校與飯店學徒的磨練。並勤於寫作分享餐飲見聞,出版的第一本書《廚房裡的人類學家》風靡華人文化界與飲食圈,許多人看她的部落格和視頻學做菜。婚後隨外交官夫婿四海為家,目前居住於雅加達,今年八月將赴四川成都。最新出版作品《其實大家都想做菜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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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起當兵的男生,往往建立起一種革命情感,美食文化作家莊祖宜與風流小館主廚Dana,也有類似的「同梯」情誼。當年一個在香港餐廳實習,一個剛正式踏入法式西餐FineDining領域,接受地獄式廚房重訓;透過部落格與Email魚雁往返,相知相惜。從上海、香港、美國、雅加達到臺北,這期《小日子》邀請到兩位好友,回溯關於料理熱情的源頭,分享這些年看見的餐桌風景與料理趨勢。

小日子(簡稱問):今天很難得邀請到兩位,是怎麼認識的?彼此的第一印象呢?

Dana(簡稱 D):我們是網友(笑)。

莊祖宜(簡稱莊):說起來像是幾十年前的往事。那時我在香港的餐廳實習,在部落格上發表我在兩個不同餐廳的經歷,然後Dana就有來看。

D我那時已經在新加坡名廚郭文秀(Justin Quek)的餐廳工作。剛開始做法國菜,也有點像學徒,跟祖宜算是同病相憐。在留言裡留了Email,然後就用Email聊天。

莊:後來她去上海工作,休假來香港玩,我們就相約去一家很有聲譽的義大利餐廳。那時就感覺到Dana 是很有熱情、理想的廚師,已經超越學徒了啦,正在經歷廚房水深火熱的磨練階段。同時她的技藝比我高強很多,有什麼問題可以直接跟她請教,有時跟大廚請教還有點不好意思。

第一次見面我已經離開餐廳了,以寫作為主,但我還是希望能夠持續學習,就花更多時間在閱讀、吸收資訊;那Dana 是專注地鑽研技術,所以我們特別可以交流。

 問:有靈魂對手的感覺。請問記憶中自己做的第一道菜是?

D小學五、六年級自己亂做蔥油餅。我媽是很傳統的媽媽,不太會變換菜色,大概就是炒飯、炒菜配湯。週末放假,我就會想吃點別的,我小時候多少有一點研究精神,會去試試看,但國、高中讀升學班,就直接放棄了。

莊:真正記得自己做的一道菜是國中,看電視上大廚在教廣式奶油烤白菜,當時我完全不會做菜,就照著電視:先炒麵糊,然後炒白菜……其實是很複雜的,有點像執行一個Project去完成,完全不知道別的菜可以比它簡單很多。我想要是當年沒有去留學,可能日復一日做的就是奶油烤白菜。

問:發現自己對做菜有熱情是什麼時候?

D大四打工那年。畢業後先去咖啡館,後來才轉做廚房,發現不但不排斥,也能夠吃苦。到跟Justin學習,發現自己真的很熱愛餐飲業,不會想放棄。Fine Dining是比一般的料理複雜,講究很多,每天上班都處於戰鬥狀態,跟在咖啡館又不一樣。其他餐飲業或許有閒下來的時候,但我的工作不是不准聊天,是準備都快來不及了,所以我不太愛講話,在廚房很沉默。

莊:我想妳是看到這是一個博大精深的領域,可以一直鑽研下去。我真正做菜是去國外留學才開始,但是我意識到對做菜有熱情,是高中發現自己很愛點菜。其實我小時候很偏食,什麼都不愛吃,到了十歲忽然有熊熊的食慾,再難吃的東西我都可以吃掉。直到15、16歲跟家人出去上館子,開始很喜歡看菜單,很想嘗試新菜,對於怎麼搭配菜色也有法。

像家族聚餐,點很多辣的菜,我會覺得應該要來個清爽涼拌類的,結果大家都覺得那道特別好吃。那天吃得比較清淡,就想再加一個口味重的菜。有個姨媽發現了,從此以後親戚聚餐都是由我點菜。而且我還會控制價位,大人跟我說預算多少,我就會花很多力氣去想怎麼安排,都專攻不貴的菜。從那個時候開始,就覺得我對味覺比較敏感,對搭配比較有想法。

D怎麼這麼早就發現啊?

莊:就越試越有信心,可是現在到了一個場合,有人不讓我點菜,會有點不爽,哈哈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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問:是否有對料理失去熱情的時候?

莊:餵兒子吃飯是最挫折的。我們家老大原本九個月大吃麻婆豆腐,十一個月喝啤酒,但兩歲,人生中的第一個叛逆期到來,小朋友大部分比較口味保守,只吃他吃過的東西,那我偏偏又是個每天都想做不一樣菜色的媽媽,對小孩來說,也是一個很大的挑戰。

如果我沒有在網上發表我在做什麼菜的時候,我都在炒飯;把各種蔬菜切得小小的炒進去,他們就全都吃掉了。其他我Po出來的菜,都得跟他們耗很久。我小兒子跟我說:「媽媽妳什麼都好,就是做菜不好。」非常非常挫敗。

D別放心上,他還小,等他長大後就知道。我是想不出新的菜單就很痛苦。尤其人手不足,光是想要怎麼把營業時段的菜順利出出去,壓力就很大,如果還要想菜,就更難。尤其面對客人的期待,我只會自我否定,覺得不可能想得比上次更好。去年持續四、五個月都在低潮狀態,一度嚴重到不想上班,我還沒發生過這種狀況。

莊:那後來怎麼突破的?

D做自己想要吃的菜,每次吃又覺得其實挺好吃的(全場大笑)。先把自己安撫好,一開始覺得,都已經這麼苦了,還要自己做菜,然後自己又覺得好吃,就在這個循環中,恢復了做菜的熱情。

莊:我真的覺得開餐廳非常難。雖然我是幾乎天天做菜的媽媽,但是非常疲乏的時候,我就說今天叫 Pizza。

D所以我就說,現在年紀大了,會想要做自由度比較高的工作。

莊:開個 Fine Dinning 攤子,每次做幾樣就好。

D有次跟客人聊聊,他告訴我,去生活,不要忘了生活的感覺,可以找回能量。所以……有點不好意思講,我去學了一年多的鋼琴,我發現音樂真的太療癒了,練琴必須很專注,想別的事就彈不好,所以會忘記工作上的煩惱,一心一意想把琴練好。透過一次一次練習,即便一首超難的歌都可以做到,我就覺得,嗯!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辦不到的事情,學鋼琴讓我有新的發現,超級紓壓。

莊:妳這個很勵志(笑)。我覺得所有熟能生巧的事,都很紓壓。

問:平常如何搜集料理的靈感?

D固定會看日本的《料理王國》、《料理通信》 雜誌。也會追蹤主廚個人經營的網站、FB、 Instagram,有名主廚的食譜都會買來看。去看他們的擺盤,揣摩研究味道的組合,有時候會試做看看,學習技巧和搭配方式,擷取一兩樣自己要的。

莊:我會上網,但不太看電視。固定訂的都是美國雜誌,像《Bon appetit》、《Food and Wine 》。另外也會看《 Lucky Peach 》,一群亞裔美國人辦的雜誌,談世界各國他們覺得很酷的東西。看了覺得很有意思,但也常常不見得全然同意,但反而就越會想做什麼事,帶來很多靈感。另外我每一陣子就會試著用一樣沒用過的食材,買回來自己摸索,就做自己想吃的味道,有時可以做出有意思的東西。

問:越來越多非科班年輕人,投入餐飲行列,將做菜視為一種創作。以過來人的經驗,有沒有什麼建議?

D要有耐心一點。譬如願意從日復一日中,累積基本功。我現在遇到很多年輕人,他不要做這些看似很簡單的東西,想要做很炫的。

莊:最重要的是要願意付出,把基本功打好。以前學廚藝的人是為了討生活,所以很認命地把技藝學好。現在大家會覺得這是一種生活風格,想要很快地成名。我看到的問題是,一個是基本功都還沒學好,就想要獨當一面。再來是見識還不夠。我覺得基本功若是紮實是可以做得好,但最後要獨樹一格,真的要有多一點見識和想法,不然會做跟別人一樣的東西。

D目前遇到的困難,從打基礎的階段就沒什麼人願意花太多努力。現在大家對於紮實做基本功的廚師,有非常嚴格的要求,如果未達到水準,會被質疑,怎麼可以收這個價錢。但是對於一個素人,本行不是廚師後來轉業的,充滿了鼓勵,即便菜不怎麼樣,價錢也超收,但大家會覺得你好有想法。難道從頭堅持到尾的廚師沒有理想?這讓專業廚師覺得很挫折,大家對於吃的講究在哪裡?有很多年輕人認為學個一、兩年就可以出師了,整個價值判斷有點混淆。

莊:如果大家都去做私廚的話,變得都在搞創意,真正紮實的功力都沒了。確實現在人云亦云蠻多,媒體或是美食家說什麼,大家就相信。但我覺得好不好吃是很直接的,現在臺灣美食評論界,缺少比較批判式或建設性的面向。但說了就沒朋友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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問:請分享旅行中的味覺探索,這一兩年很喜歡的異國餐廳。

莊:這兩年內讓我特別深刻的是印尼雅加達有一家叫做Namaaz的餐廳,是家只有六張桌子的印尼分子料理餐廳。主廚本來是做音樂的,我當初想應該是玩票性質,卻讓我非常驚豔。他每一道菜都是印尼傳統小吃,用分子料理的手法呈現,非常有意思。

比方有道菜,端上來像筆記本裡的一張紙,上面寫著:「這是桌子,這是椅子。」字跡像小朋友,所有印尼小朋友學寫字,就從這兩句話開始。然後有一隻鉛筆和削鉛筆機,底下還有鉛筆碎屑;這些都是可以吃的。

紙是用椰漿做的,雞肉咖哩口味;鉛筆吃起來像餅乾,鉛筆屑是印尼的芫荽,日常的香料,所以只要把筆、削鉛筆屑放在紙上,捲起來就像春捲。旁邊還有一個茶壺和茶杯。茶杯裡有個茶包,茶壺旁邊擺了一個甜甜圈。把茶壺的水倒進甜甜圈裡,變成印尼東爪哇特有,一種黑豆做的,有點辣辣的牛肉湯。茶包在湯裡會化掉,裡面是油蔥酥。連最後的印尼式刨冰,都用分子低溫的液態氮去做出當地的刨冰,每一樣菜都非常精細,而且每六個月換一次菜單。

在臺灣做分子料理的不多,可能偶爾用一點手法。分子料理的精神常常就是解構、顛覆某個家常名菜,幽默地開個玩笑,所以必須要知道本來的味道,知道那個梗,就會會心一笑。

還有一家我書裡面提到的「旰山小站」,在美國北卡羅萊納州的一個小小的山城,兩個白人開的中餐館。「旰」是日和干,一個東漢古字,旰是夕陽的意思。那個地方本來是一個加油站,叫做 Sunset Station。那時我們去看親戚,住在北卡將近一個月,但附近的中餐廳都不好,上網一查,附近最好的中餐廳居然是兩個老外開的店。他們不懂中文。也沒去過中國,完全自學。

店裡有麻婆豆腐,裡面放新鮮花椒;還有豆瓣魚、蔥油餅,連餃子皮都自己桿。每一道菜吃起來都覺得很認真,但還有待加強。卻吸引了平常不會想要去中餐館的時髦男女,在一個漂漂亮亮的新式加油站裡吃麻婆豆腐、水餃,喝臺灣啤酒。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。

還有一個韓裔美國人用餐車賣重慶辣子雞,現在開到紐約,變成很大的川菜餐廳,好多外國名廚都要特別去嘗嘗這個韓國人的拿手菜。這些現象都很值得思考。

D在美國做中餐的華人應該很嘔。我因為工作,去旅行吃的都以法國菜為主,就算去日本旅行,也是吃法國料理。但近幾年覺得這樣探索食物方向太窄,開始往外拓,再從中汲取養分。巴黎有家 Yancha 餐廳,是米其林一星餐廳,主廚是一個法國女生,她的先生是香港人,她曾經到香港 Boino Station 做到副主廚。

莊:那是一家在灣仔做創意中菜的餐廳,比方小籠包上有黑松露,有點分子手法,擺盤也是法式的,但吃起來是中式的味道。我覺得很厲害的是她明明是法國人,但怎麼那麼會用中菜的味道,很獨樹一格,我懷疑她上輩子是華人,這輩子記憶沒有去除。

D它本來在一個小地方,去年搬家,原本的餐廳改成茶館,賣起包子,有很多種類,有中有西,像燉牛頰、法式燉蔬菜。還有甜點類,如起司加果醬,把這些料都包進去蒸。這個主廚很會運用中西菜的元素,味道做得非常好。 還有茶可以搭餐,也提供酒,有不同產區的茶,都搭得很好。

莊:現在很多西方大廚都去中國取個經,像西班牙一個廚師也是回去做廣式點心,有餃子、包子、鍋貼,但是是用自己的食材和味道。

問:所以現在很多西餐主廚會去學中菜?

D:對啊,我也有學中菜。我跟黃婉玲老師學臺菜,還有程安琪,她是傅培梅老師的女兒。 讓自己有些基本概念,但是投入時間還太短,還沒辦法靈活運用。因為我小時候都是以小吃為主,所以我想學習研究中國大陸的菜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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問:祖宜原來想要開餐廳,大家也很期待,如果妳開餐廳會是什麼樣的餐廳?

莊:主要我現在還屬於很漂泊的狀態。要等我先生退休,看我們在哪裡落腳,才能決定開什麼樣的餐廳。也不一定要在臺灣或美國,但是基本上,餐廳在美國,我就會做偏中式的;如果在臺灣,就做比較西式一點,希望做這個地方沒有的東西。比方在美國的話,接下來八月我會去四川,因為我很喜歡吃麵,已經說很多年要去蘭州學做拉麵,如果我自己能做拉麵,就可以開個餐車賣拉麵。

聽說最近哥倫比亞大學門口有人賣西安肉夾饃,紅的不得了,其實它很像漢堡或燒餅夾肉,我早就覺得會賣,很適合西方人吃。那我就每天煮一鍋湯,現點現拉,也做肉夾饃或燒餅夾肉;每天先做好幾條醬牛肉,限量一或兩百份。開著餐車去不同的地方,還可以設計一個 APP,讓大家來追蹤,這是其中一個想法。

如果被中國北方人聽到了,會覺得開什麼玩笑,一個臺灣女生做西北麵食。但韓國人可以做重慶辣子雞,為何我不能做呢?我還有好多 點子,保留商業機密,不要給人捷足先登了。

D我覺得應該會實現吧,幾年前就聽妳講(笑),妳一定做得出來的。

問:用一句話形容做菜帶給你的力量。

D生命有所依靠,怎樣都不會無聊,可以一直做菜到老。能教別人做菜,也可以做給別人吃,到哪都不怕,很容易透過料理有所交集。做菜真的可以交到蠻多朋友,越到後面越覺得,對自己、對家人各方面幫助都很大。

莊:一技在身到哪裡都不怕。我到哪裡都可以因為想念某個味道,自己去把它做出來,這個技藝是可以隨身帶著走的。而且會做菜就不怕交不到朋友,以前念人類學參加 Party,人家問我在做什麼,我說在念人類學博士,大家都「喔⋯⋯」不知怎麼接話。現在說我是做菜的,不管怎麼樣的人都會誇獎。

每學會一種菜就越自給自足,越來越自主。我先生都說,如果世界末日的話他要跟我跑,至少有東西吃。當然,就算沒東西吃,他也願意跟著我就是了。(笑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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